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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三章 长河清波曾照影(2 / 2)

公侯俱都沉默。

韩煦虽然身受重伤,气息不稳,步履间仍有威仪。走了一阵后,才道:“薛明义,朕忽然想到,你与前齐国武安侯,爵名只差一字。”

薛明义以为天子是要借这绝世天骄之名敲打自己,愣了愣,叹了一声:“我远不如他。”

“不,不是你不如他。”韩煦道:“你薛明义七岁学武,十三名传一县,十五纵横一府,十七举国声闻,弱冠之年争杀巨枭,而立之年在战场上证明自己,乃我大雍最年轻的国侯!何尝不是天之骄子,如何不能竞跃龙门?”

他叹道:“是雍国负你,是以前的雍国,没有给你机会。令你错失良时!”

薛明义垂着头,尽量掩饰自己声音里的不平静:“天下之道,唯在自求。臣才具不足,不曾怨怪国家。”

韩煦摆摆手:“倘若天高六尺,七尺男儿怎能直嵴?倘若狂风劲摧,秀木岂能昂首?”

“虽说子不言父,但朕为雍国天子,也就直陈了吧——我父韩殷,尸位素餐,是雍国痼疾!

“他得国不正,故而疑神疑鬼,不肯放权。

“他慑于明帝之败,一生不敢再进,而又不愿退!吸血国势,以养洞真,致使泱泱大雍,势衰运竭,再养不出第二个真人。无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。”

他越说越激动,后来恨声道:“难道我一等英国公没有洞真的潜力吗?难道我北拒赤马卫的相国,没有洞真的可能吗?便是朕!朕自负不输于人,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?”

薛明义已是虎目含泪。

北宫玉短须微颤。

而韩煦继续往前走。

这位力挽狂澜的雍国天子,这位刚刚被庄高羡击败并羞辱的雍国天子,虚弱地往雍国的方向走。

他遥望远方,眼神带着追忆:“雍国不缺勇夫。”

他如是说道:“澜河曾经染赤,锁龙关下堆尸如山。相国守靖安,府中青壮尽拒北……但就是日薄西山!

“国势一天天衰减,你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。多少仁人志士,多少丹心爱国,年复一年,最后飘叶逐波。

“朕经历过雍国强大的时期。

“朕见过野心勃勃的雄主,挥师北上,欲合西北五国联盟,连极西之地,与荆国争锋。

“朕见过年轻人心怀梦想,在雍国的大地上驰骋,纵马扬鞭。

“朕为太子之时,已不见国家有望。朕登上君位,做了百年的傀儡,眼睁睁看着国势凋敝,此心痛彻,夜不能寐!

“那时候朕就想……”

他的语气带着期待:“雍国继续强大就好了。”

他欣慰、哀伤,而又真挚地道:“雍国的天空无限广阔,雍国人继续人人相竞,皆能争于龙门……就好了。”

他拒绝了搀扶,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,带着这群帝国高层回家。而最后说道——

“大雍长治,不必姓韩。”

……

……

长河万里平波,一袭青衫,漫步在长河上。

人身在河面的倒影,像一条小船。他便驭此孤舟,一路前行。

他走得并不急。

越是灼心痛肺,越是杀意难耐,他越告诉自己——不要着急。

这个机会很不容易,一定……一定不能错过。

在道历三九一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日,永失故乡。背着妹妹亡命而走,一路远行,漂泊至今。

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三年,二月初二。

已经五年零两个月,将近一千九百天,约莫两万三千个时辰。

这些时辰里的每一刻,他都用苦难来度量。这些时刻里的每一分,他都用修行来填满。

不敢懈怠呀!

这些年他没有一晚安枕,每每闭眼,都是旧容。

在人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,他承责于肩,负重而行。姜梦熊说他“望之不似少年”,朋友都觉得他“苦大仇深”。

他放不开,他木讷,他笨拙,他不敢被爱和爱人。

他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
他要给时光里的那个少年,一个交代。

他要替那些不能再发声、不能站出来的人,要一个交代。

尽管这个所谓的交代……已经迟来了很久!

长河清波曾照影,一如他这一路走来,步步留痕。

在某一个时刻,他平伸他的手掌——

啪嗒!

一滴真血坠下来,砸在他的掌心,像一滴雨珠,就此摊碎了。

掌心彻底红。

啪嗒啪嗒啪嗒啪嗒。

随后下起了雨。倾雨似瀑,在平静的长河上,砸出一点一点很快就散去的水纹。但新的水纹又发生。

雨珠落在姜望的长发上,落在他的青衫上。

他合拢了手掌,停留在水面,安静地感受着一切。

掌心这滴真血里,是一位当世真人在生死一战中所捕捉到的、关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。

他对庄高羡的情报收集,已经持续了很多年。

他想这是最后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