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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二章 马丁.勒德(下)


“那就是你的小兄弟吗?”马基雅维利问道:“简直和你一样活泼呢。”

德西修士对马基雅维利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听而不闻:“他只有十七岁,还是个孩子呢。”他慈祥地说,笑呵呵地,张开手臂,迎向那个一手抓紧了背囊的包带,一边摘下帽子向他挥舞个不停的小家伙——来人几乎是一路冲下来,又猛地“跳”进德西修士的怀里的,就算德西修士身材高大,又在卢卡被各种油脂、肉和鱼喂养得壮壮的,还是不免被带着踉跄了一步。

“这是马丁.勒德,”等到马丁的激动情绪终于得以平静下来,德西修士将他带到众人面前,介绍道:“他曾经在马格德堡大教堂的学校里学习希腊文,我在那里教导了他一段时间,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,只是总有些少年人的呆气,”他特意向朱利奥.美第奇说道:“但也非常喜欢与擅长数学,对于音乐与诗歌也相当有天赋,等我们用餐的时候,可以让他给我们唱诗。”

“对啊,”马丁.勒德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,“我吃得很少,大人,只要您们在餐盘里留一点食物就可以了,如果您们愿意打发给我几个小钱那就更好。”

德西修士的小兄弟虽然没有漂亮的长相(又或是某人已经提高了他身边所有人的审美阀值),却相当白皙,矮矮的个子与鼓起的双腮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肥胖的仓鼠,说话的语气也相当坦诚,毫无扭捏作态的感觉,自从小科西莫随着他的养父母去了皮恩扎,朱利奥已经很久没再见到他了,十分怀念,见到这么一个仿佛还在童稚时代的年轻人,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怜爱之情——他一边按捺下在那张滚圆的腮帮上按一下的冲动,一边伸出手,示意让这个年轻人来吻。

这对于一个没有爵位,没有领受圣职的年轻人来说,这可是个殊荣,但马丁.勒德却眨着眼睛,从那只手上戴着的紫水晶戒指,看到黑色常服边缘镶嵌的紫红色线条,而后是胸口的大金十字架……虽然德西修士年少时也是一个放浪不羁的家伙,但也不得不敲了他一记做提醒:“快向卢卡的大主教阁下致敬!”他低声说,小马丁终于回过神来,连忙跪下,接过那只手,在戒指上吻了吻。

同时,他不由得想起他在罗马看到过的那些圣职者就算是枢机主教,也不全都是老态龙钟,譬如说,刚刚领受了枢机主教之职的阿玛尼修.阿尔布雷,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,即便如此,与那些已经垂垂老矣的枢机主教比较,他的身上也一样散发着源自于丑陋灵魂深处的糜烂气息——那是从无尽的污垢与罪恶中而来的,用再多的香料也没法遮掩。

而这位卢卡大主教显然是不同的,即便身处在这样平凡又喧闹的环境里,他也没多少违和感,虽然被一群人簇拥着,他身上的气息却平和而又干净,除了十字架,与手指上的主教戒指,他没有多余的饰物,身着常服,没有束着腰带,也没有佩戴刀剑之类的武器。

不过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年轻人,在最初的讶异与不安过去后,他就活跃了起来——虽然之后众人开始继续讨论手上的事情,他没有插嘴的余地,也没有那个资格,但他紧紧地跟着他们,就算还背着行囊也不在乎,一路上,他不断地东张西望,对所有的东西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心——这是什么?那又是什么?

马丁.勒德的父亲最初是个农夫,但自从他们的土地上发现了矿石,他就变成了一个矿工,又因为遇上了一个宽厚的主人,他积蓄了一些钱,成为了一个小矿主,后来又因为城市快速发展的关系,他竟然也进入了城市议会,成为了一个议员。他的小儿子,也就是马丁.勒德,也有幸不用如他的父亲一般,终日为自己的肚子幸苦劳作——小马丁在城市学校里读了十一年的书,又到马格德堡大教堂的学校里学习希腊文,而共同生活弟兄会的修士们时常充当那里的教员,他因此与德西修士相遇,虽然名义上只是研读希腊文,但他从德西修士这里汲取的可不止这些。

若说在往罗马之前,马丁.勒德还对教廷、枢机们与宗座抱着一丝幻想的话,当他真正地身处其中的时候,失望的打击可不真如雷霆一般——是的,恰逢圣年,朝圣者们纷拥而至——在马焦雷圣母院,所有想要观摩曾位于伯利恒的,耶稣诞生时睡过的马槽的人,都要向一个仿造的马槽里投钱;而在拉特兰宫,有着一个据说是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的房间(正是他钉死了耶稣),想要用膝盖沿着耶稣的脚步一步步地跪行过神圣的足迹吗,请交钱;在圣吉奥瓦尼教堂,曾经包裹着耶稣的襁褓布被高高挂起,想要看一眼,可以,一个金弗罗林,想要触摸一下,十个金弗罗林,想要吻一吻,一百个金弗罗林!同样摆在圣吉奥瓦尼教堂的,耶稣最后晚餐时的餐桌被好好地放在大理石的基座上方,然后那些朝圣者像是瞎了或是疯了,视完好无缺的桌子如无物,一个劲儿地从教士手里购买“圣餐桌的碎片”;与之相同命运的,还有刺穿了耶稣肋骨的朗基努斯之枪,它被供奉在圣彼得大教堂里,但它尊贵的碎片一样在教士的手里卖得满天飞,但可怜的马丁.勒德清楚地记得,相同的朗基努斯之枪,在巴黎和纽伦堡(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直辖城市)还各有一柄,后一柄他父亲还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瞻仰过呢,虽然买不起沾染过神血的碎片,但也至少触摸过!

除了这些,只要你进了罗马,就有修士或是教士不断地向你推销各种圣物(包括但不限于,圣母的头发,圣人的遗骨,甚至是上帝创造亚当时剩下的土块)、十字架,或是铁腰带、苦鞭之类的神圣物品,又或是圣水、圣油、圣饼……不过最多的还是赎罪券,所有的罪行,哪怕你闻所未闻,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纸片儿。

来啊,诸位好人儿,来啊,诸位恶人,来啊,就算你不畏惧死后的报应,你也应当为你的亲眷,爱人想一想,有什么能够比这更立竿见影的呢?圣年来临,圣父大发慈悲,从天国的巨大宝库里,取来了许多功德(注释1),可供上千万人得到救赎——你杀了人,没关系,只要六个金弗罗林就能赎罪;你和姐妹通奸,还在教堂里,没关系,通奸五个金弗罗林,在教堂里再加上五个金弗罗林,只要十个金弗罗林,你也无罪了!你抢劫了天父在地上的居所(指教堂),又杀了他的仆人(神父),唔嗯嗯嗯嗯,这可不太好办,没有三十个金弗罗林你是赎不了罪的!

万一有人想要在今后干些什么……放心,这还有预售赎罪劵可供购买,非常实惠,只要同类赎罪劵的三倍价钱!

或者您还有没有不幸坠落到炼狱,还在受苦的亲友?来吧,您一样可以为他\她购买赎罪劵,钱币叮当一响落入箱底,灵魂立刻升入天堂!

马丁.勒德是没能活到一千多年之后,不然他一定会觉得,某些地方“…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,买不买没关系,到屋里瞧一瞧到屋里看一看,本店所有商品都两块,全场都两块,挑啥都两块,买啥都两块,挑啥拿啥买啥都两块,原价十块,统统两块……”的嚷嚷竟然也很有此时教会的几分风范呢。

不过就算小马丁没能预想到后世的情况,这些也足以让他怒不可遏了,打了圣门的看守,推翻了收取入门钱币的冒失行为,也不过是逐日积累下来的怒火所致罢了。

他跟在卢卡人的身后,没人和他说话,他也乐得悠闲自在地享受难得的宁静,12月的风是有点冷,或许正是因为它的冷,风中的气息洁净单纯,它吹过了小马丁的身体,冻着了他的面颊,也拂去了在罗马积累而起的焦躁,一心想要向自己的师兄倾诉苦恼的心思也变淡了——眼前的情景,让他想起了巴比伦的人们建造通天塔,或是所罗门王建造耶和华的殿,又像是大卫的后裔在耶路撒冷建造圣所——这里没有奴隶,所有的人都是心甘情愿,心悦诚服的,他们有充足的食物,有洁净的水,有健壮的身躯与单纯的思想,有人为他们做规划,让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工。

马丁.勒德之前在山丘上看到的那条犹如干涸河流的沟渠,乃是一座新城墙的基础,城墙有多高,它便有多深,而它的宽度,要远远超过城墙的宽度,负责设计城墙的人,嘱咐人们先将基础的两侧,底面铺设石砖,免得水流渗入,也免于蛇鼠打洞,或是免得敌人动摇城墙,石砖是灰色的,反射阳光,他看上去才会是白色的。